爸爸的遗体在灵堂躺了两天三夜。
化金盆里,纸钱的灰已经积了满满一盆,妈妈还没有到。
江雨霁把一沓纸钱投进火里,看着火焰猛地蹿高,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金纸。
她抬头第三次问许松林:“大伯,妈妈到哪了?”
“应该到桐溪了。个把小时就该到了。”许松林摸着她的脑袋安抚道。
江雨霁低下头,把一整叠纸钱分开,一张张扔进火里。
这一篮子烧完,妈妈也许就到了。
天渐渐亮了,屋里屋外人来得更多了。
石栖镇山体滑坡事件经过媒体报道,吸引了不少关注,许风林的事迹也得到传播。许风林生前到十里八乡各处义诊,救助过不少病人,因此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其中有江雨霁认识的人,也有许多她从未谋面的人。
他们见了江雨霁,年纪轻轻,生就弱柳扶风的样貌,总不免对她安慰一番。江雨霁强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心里头只能盼着妈妈早些来。
她凝视着摇曳的火光,脑海中尝试着回忆起妈妈的样子。
三年半未见,妈妈的样子也有些模糊了。
最后一次见妈妈是什么时候?
那一天,妈妈好像也在哭泣。
又是和爸爸吵架了吧。
江雨霁的思绪陷入回忆中,耳边又回荡起女人愤怒的质问声。
“你能不能说一句话!”
女人的怒吼声,好似发狂的野兽在咆哮。
“你有关心过家里的事吗?”
“你女儿在学校做的好事,你知道吗!”
“你就知道喝酒,喝了酒就可以逃避一切。”
男人沉默不语,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
“砰——”
玻璃花瓶砸在墙壁上,瓶身炸裂开,水花伴着碎渣横飞四溅。
“你回答我!许风林。”
男人望着一地的碎片纹丝不动,许久才说出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女人在他身后抱着脑袋慢慢蹲下,怒吼声转变成悲恸的嚎啕。
小小的江雨霁抱着她小小的狗狗麒麟,蜷缩在衣柜里,默默承受着房间里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她用颤抖的身体紧贴住同样瑟瑟发抖的小狗。
“没事的,麒麟,不要怕。”她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小狗,把它抱得更紧。
女人的嚎啕声逐渐转为喑哑的啼哭,像是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哀怨嘶鸣。
妈妈哭得好伤心。
那种悲伤透过声波传到她的心脏,她的一整颗小小的心脏仿佛被浸泡在发苦的酸梅汁里。
她好想抱住她的妈妈,轻轻地安慰她。
爸爸有没有抱住妈妈?他有没有安慰她?
温热的水痕从她的眼角渗出,慢慢滑过脸颊。
房间里渐渐安静了。
她想象着爸爸正温柔地拢住妈妈,为妈妈擦去眼角的泪水。
这样想着,小小的她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
“杳杳!”
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小名,是姐姐的声音。
这声呼唤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来。
她猛然抬头,先看见的却是她的母亲,江心月。
江心月比她印象里更瘦了,摇晃着单薄的身影从屋外进来。
江雨霁感到眼眶又湿润了,清泪两行扑簌地挂下来。
她赶忙放下手里的纸钱,起身去迎母亲。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江心月与她错身而过,直直地向灵床走去。
江雨霁呆愣在原地,身后的江雨霏扶住了她的肩膀。
江雨霁望着母亲颤抖的瘦弱背影,心里泛起酸楚。她看着江心月的手微微颤抖着,掀开那一层层寿被,直到看见许风林苍白的脸一刹那,江心月瘫软在灵床边,低声地哭嚎着。
此刻的江心月好像一件脆薄的水晶饰物,一碰就要破碎。
她慢慢走过去想要给母亲一个拥抱。
“妈妈。”江雨霁轻轻地呼唤她,小心翼翼地缓步靠近她。
江心月停住恸哭,猛然回头。
江雨霁看见她双眼通红,眼神凌厉地望向自己。
她的目光在那一刻仿佛是一把具象化的剑刃,毫不留情地扎进江雨霁的心脏。
仇恨、怨怼,还有愤懑,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在猩红为底色的眼眶中闪动。
江雨霁看着江心月扶着灵床站起来,看着她扬起的手朝自己靠近。
江雨霁知道自己能躲开那只手,但是躲不开母亲如沼气般深重的怨恨。
一个巴掌落在了江雨霁的脸上。
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却不觉得疼;她的心里冷戚戚的,反倒疼得厉害。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的期盼,只等来妈妈的满腔怨怼。
江雨霁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对她而言,江心月一直都是一道谜。
江心月冰冷的眼神,犹如利刃,刺透了她的胸膛,让她留存的些许希冀,瞬间灰飞烟灭。
她在泪眼婆娑中慢慢抬起头,望着墙上父亲的照片。
整座灵堂像一个冰冷的坟墓,而她的灵魂亟待埋葬。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化作嗡嗡的轰鸣,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她麻木地转过身,重新走到化金盆边上。
仿佛失去了灵魂的空心躯壳,只是机械地重复投纸的动作,无论谁同她搭话都没有回应。
中午照例有宴席,灵堂走了不少人,原本在江雨霁身边安慰她的人,见她一直没有回应,也不再打搅她,纷纷走开了。
灵堂里一时间清静极了,只听得到念佛机单调的吟唱声。
竹杖落在石板上,清脆的敲击声,好像雨点子似地落下。
耳边沉寂许久的江雨霁忽然捕捉到了这个声音。
她回头,看见木门外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竹编的篮子,一身蓝灰色复古盘扣的斜偏大襟,口里喃喃道:“许大夫,我来晚了。”
江雨霁认出她,是上东村的那位于阿婆。
“奶奶。”江雨霁起身去迎她。
于阿婆握住江雨霁的手,泪水从她遍布皱纹的眼睛里滑落,一双眼睛如同温顺的老牛。
“姑娘,我给许先生送些吃的来。”于阿婆手背上突起的经络犹如虬曲的枝蔓,缀满乌斑的手去擦眼中滚落的泪珠。
“那天许大夫来,我说让他吃了再走。他说石河渡还有病人要看,走得那么匆忙。”她抹把眼泪,继续说道:“要是那天,我把许大夫留下来...”
“您别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江雨霁跟着掉眼泪。
“姑娘,还有这样东西,我带来还给许大夫。”
于阿婆把竹篮搁在贡桌上,先从竹篮里拿出一个沾着油灰的红色饼盒,接着掏出一只听诊器递给江雨霁。
“许大夫那天走得急,忘了带走了。”
江雨霁接过听诊器瞧一眼,确实是许风林常用的那只。
江雨霁记得有一回许风林开玩笑说道,哪天他要是走了,不要金银珠宝做伴,就要这些“老伙计”陪着,他到地狱底下还要跟阎王爷抢饭吃。
她沉思一会,走到灵床旁,把擦拭干净的听诊器挂在许风林的脖子上。
她刚给许风林把寿被盖好,就听见吃饭回来的江心月在叫嚷。
“唉,老人家,你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祭桌上。”江心月指着那布满灰点的红色盒子,神色不大愉快。
江雨霁再见到妈妈,心里有些发怵,不近不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哦,”于阿婆连忙去拿那盒子,“这里面有些点心,我想拿给许大夫的。”她把那盒子揭开,饼盒里是一个陶瓷碟子,上面盛了些油饼。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江心月示意于阿婆把盒子拿走。
于阿婆脚步趔趄,一瘸一拐地提着篮子装东西。
江雨霁看她走路的样子怪怪的,拉住她问道:“奶奶,这几天,雨下得勤,您的痛风病有没有复发?”
“哦,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于阿婆把盒子盖上,冲江雨霁摇摇脑袋。
“今天是从后山的小路下来的吗?”
“是啊,前山公路现在没车走了,我就从小路下来了。”
江雨霁皱了眉头,道:“我看看您的脚吧。”
江雨霁让老人家坐下,脱下她的鞋。
“呀。”江心月在旁边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老人的脚背高高地肿起,五个脚趾不同程度地肿胀,一只脚畸形地扭曲成沙漏的形状。
“脚都这样了,干嘛还要过来一趟。”江心月不解道。
“我才听说许大夫的事,无论如何想着要来送他一程。我这竹杖,还是许大夫看我腿脚不利落,给我做的。”于阿婆笑道。
“奶奶,我给你去拿些消炎的药。”
江雨霁走进屋,留下江心月和那老人。
江心月观察着老人,一身蓝灰的大襟,肩膀有磨损痕迹,黑裤子被洗得微微发白,脸上皱纹丛生,颧骨高凸,一圈白发,稀稀疏疏地围在头顶。
江心月动了恻隐,便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太冲了,一时间内疚不已。
她在随身带的包里掏了些钱,给于阿婆递过去。
“您拿这些钱,去买身好衣服吧。”
于阿婆推手拒绝,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太,我是来看许先生的,不是来要钱的。”
于阿婆态度坚决,这反倒让江心月心中更觉羞愧,几张纸币攥在手心只觉得烫手。
江雨霁走出来,问道:“怎么了?”
江心月没搭话,收回手,坐到一边。
于阿婆说:“太太心好,可怜我老婆子,要给我钱买身好衣服。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要什么新衣服,买了也是浪费。再说,许大夫帮了我这么多,从来没收过我老太婆一分钱,我怎么能要太太的钱。”
江雨霁点头应和着于阿婆,没再多谈论,只向她嘱咐了消炎药物的用法。
江心月涨红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着。
许松林见她面色赤红地坐着,以为她是中了暑热,便给江心月倒碗水递过来。
江心月道谢一声,接过杯子。她看一眼那陶瓷碗,边缘有几道泛黑的裂缝,于是没喝放在一旁。
下午,市委副书记,杜仕美来石栖镇慰问灾情,顺便来竹仴吊唁最近备受关注的村医许风林。
这位副市长据说以艺术天分著称,能书会画,他的字画在市场上也是千金难买。他从不出售自己的书画,只爱将它们赠予有缘人,因此得他一幅字画往往被传作是一桩美谈。
一行人簇拥着副市长,浩浩荡荡地从灵堂一路扫到许风林的小屋。杜副市长参观了许风林工作的小屋,看见房间里不过一墙药柜,一张木桌,空荡荡的,觉得少了点什么。
“差点东西。”副市长望着房间喃喃道。
“若是有杜市长的墨宝留在此处,岂不是一桩妙谈。”
杜副市长跟前几人怂恿道。
杜副市长哈哈笑道:“诸位谬赞了。鄙人不才,对于书法不过略有研究。但怎奈各位乡亲情真意切,不好拂了各位的兴致。若真要留书,也不知道题什么字才好啊?”
乡里的教书先生凑到副市长近前,如此这般嘀咕一番。
杜副市长兴致一来,大笔一挥,在空白墙上留下一行字,上书着:
“身化清风沐万林,许愿人间百病消。”
一旁围观的人皆连连称赞,也恭喜女主人江心月得了这样一幅墨宝。
江心月出生书香门第,自己的父亲就是月湖市杰出的书法家,从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自觉也有几分道行。她盯着墙上的墨迹,瞧了半天,只觉得平平无奇,不知道何以被称作一字难求的墨宝。
好好一堵墙,未经她同意就给糟蹋了,她出于礼貌面上还是带笑应承着,却说不出一句赞叹的话。
几个人还议论着要让杜副市长多留几行字在其他房间。江心月看一眼身边两个女儿,大女儿面若冰霜,下一秒好似就要对几人拳脚相向;小女儿柳眉微蹙,分明也积蓄着怒火,说不定立刻就要语出惊人。
她赶紧请了杜副市长到用餐的地方,好吃好喝地先哄着。
临走前,杜副市长给江心月递过来一个木盒子。
“这是温乾斌,温先生送的。温先生也是我们月湖市杰出的商人代表,爱做慈善的大善人。”
江心月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套纯金的打造的手术刀摆件。刀柄和刀片分开,各种不同型号一应俱全。虽然看着制作精美,刀片却没办法装配,就是黄金做的,也派不上用场。
江心月心中思忖:这东西有什么用,华而不实。
可嘴上也只能说:“温先生太客气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受之有愧。烦请杜市长您代为归还。”
“我只是个传话的,这是温先生送的礼,回绝的事可不能叫我代办了。”杜副市长笑眯眯地把盒子推回来,挥挥手走了。
江心月拿着盒子犯难,一旁的江雨霁突然问她:“妈妈,你会把这东西还回去的吧?”
她本来就没打算留着,可是遭江雨霁一问,倒像她要私吞这点子财物似的。
她对自己的小女儿总是说不清的抗拒,只觉得自己平白遭了质问,她没好气地回道:“不用你说。”
夏日里蚊子生得多,到了晚上更是泛滥成灾。
江心月时不时挥舞着手臂驱赶蚊子。她向来在人前最要体面,伸手赶蚊子已经觉得失礼,可是腿上也遭了蚊子迫害,却不敢在人前跺脚驱赶,只能咬牙忍着。
江雨霁见她难受,烧了些艾草驱蚊子。
江心月又嫌闷得紧,往屋头里走。
没一会,从屋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众人冲进屋子,顺着江心月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只指甲盖大的甲虫蹲在灶台上。
江雨霁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提着甲虫的长须把它丢到院子门外。
江心月满脸诧异地看一眼自己的小女儿,转身对许松林说:“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葬礼还是尽早结束吧。”
今晚没有雨,天空终于散了云。澄明的月光如水般倾泄在院门外的小径上,墙角的凤仙花也在这水光中熠熠生辉。
江雨霁蹲下来,望着地上缓慢爬行的甲虫发呆。
妈妈不习惯乡下的生活,她并不奇怪。
她的妈妈是锦衣玉食的公主,爸爸是土地生养的穷小子,这样的差距注定了他们的悲剧。爸爸难道一开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吗?最后爸爸选择离开妈妈,是因为发现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了吗?
她不知道蹲了多久,腿都酸麻了,站起来缓了半天才往里走。路过院子里桑葚的林子,她停下来,想看一看那些桑葚果子的长势。
靠近桑葚林的偏房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刚要走,偏偏被妈妈略带哭腔的声音勾住脚。
“你妹妹在这里生活,就像个野人似的,我怎么带她回去。”
“妈妈你说什么呢,杳杳是我妹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看她。”江雨霏驳斥道。
“她害死你爸爸,你还替她说话。她生下来就叫我不安生。生你就好好的,生她的时候偏偏就不顺,折腾得我死去活来,我就知道她是命里克我的。”江心月愤怒地喊到。
每一个字都像是摔打的瓷碗飞溅出的碎片,在江雨霁的耳畔尖锐地炸开,心脏仿佛在瞬间被剜成肉末。
她扶着桑椹树的枝干,在暑气未消的仲夏夜里冷得打颤。
像是碎了苦胆,艰涩的苦意顺着气管蔓延到喉头,又弥散到口腔。
连空气闻着都是苦的。
桑葚树的枝蔓中垂下一串串长条的果子,她不由分说地拔了一串塞进嘴里。
果肉嚼碎却吞不下去,含在嘴里是进退两难的酸涩。
大约这桑葚是熟不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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