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丽质难自弃。

雅妮蓬头垢面地逃回租住的公寓。第一时间便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顾不得擦净脸上的污痕，迫不及待地审视起自己的劫后惨状。

飘逸的长发已经被撕扯得凌乱不堪；前额的发际线上方隐隐地透出一处血肿；颀长的脖子侧面划出了一道血痕；最令她痛惜得是身上仅仅才穿了几天的紫罗兰色羊绒风衣，不仅一粒扣子被扯掉了，后襟还被刮扯出了一个口子。不过，察看了一圈，她惊奇地发现，即使浑身上下几乎全军覆没，可是，自己最珍惜的脸部正面竟奇迹般地安然无恙。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禁不住苦苦一笑，指着镜中人，恨恨地哽咽道：“哼，你害得我好苦啊！”

这语气显然是嗔怒而不是愤怒。这是恨铁不成钢呀。然而，对于雅妮来说，这个恨笃定是此生无解。理由也许可以罗列出一长串，不过最重要的一条是她太惹人注目了。而且是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注目。

本世纪前十年华东师大的学子也许都听说过“丽娃女生”事件。事件的起因是当年中文系某班在上现代文学课时，老师将钱钟书在《围城》中对于唐晓芙的肖像描写标榜为史上文笔第一。这引起了一帮学生的暗暗不服。于是，他们以华东师大文脉所在的丽娃河冠名，发起了一场斗笔大赛，大赛的标题是“丽娃女生”。要求以不超过300字的篇幅，描写出一位心目中女生的肖像。当然，他们并没有挑明这段描写要与何人打擂，只是含蓄地提示要以文豪钱钟书的那段文字作为对标。结果，这场大赛吸引了全校各系四百多名学生的踊跃参与。其中有两个现象颇有意味。一是描写对象惊人地集中，总共不过四百来篇参赛稿，竟有三百多篇描写得是同一女生——外语系大二女生雅妮。二是评选出的文稿暴露出一个问题，大家几乎都把雅妮描写为最美的“丽娃女生”。可是，这个最美究竟“最”在何处，“美”得哪样，却出现高原反应，表达模糊，语焉不详，让人如坠雾中。而钱钟书笔下的唐晓芙却通过独一无二的妙喻，句句写活了“一个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如此一来，斗笔大赛的结果可想而知。好在那帮败下阵来的同学并不气馁。有人便在沈一尘教授的美学讲座上求教。雅妮的美究竟“最”在何处，“美”得哪样？面对学生点将的沈一尘临阵不乱，足足端详了雅妮一分钟，才一语惊人，道破了这位丽娃女生的美学密码——内眼角开朗而无遮盖，没有东亚人共有的蒙古褶。就是那次，雅妮汉维混血的身世被迫解密。

一顶“丽娃女生”的桂冠，让雅妮的大学生活风光无两，也带来了烦恼无限。就说大三那年暑假，由于要参加驴友相约的圣山博格达探险之旅，装备带得略微多了点。结果因为热情帮忙提行李的同学过多，以致引发争执，进而演绎成了一场震惊上海滩的同学群殴。除了十多人被送进医院外，其余的二十多人全被抓进了局子里。搞得雅妮也像犯人似地被警察带走，被喝令强制配合调查。如此一来，预订的车票、酒店全打了水漂。不仅探险计划落空，而且自己也眨眼之间变成了个猪八戒，搞得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照镜子，因为实在是里外不是人呢。

雅妮傻呆呆地面对着镜子中的红颜知己，心里吵吵嚷嚷，脑中苍苍茫茫。本来想复盘一下今天被袭击的事情。思考一下究竟该如何应对，拿出措施。可是，看到脖子上的伤痕，她突然担心会不会留下疤痕了。她找出自己的常备小药箱，里面储备了不少治伤的药，只是对于如何用药才会不留疤痕却心中没底。她怔了一会，便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师沈一尘的电话。

“老师，你好！我今天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划了几个口子。”

“啊，在哪个部位？严重吗？”沈一尘的声音顿时发生了拥堵，像是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哦，在脖子上，倒是不怎么严重。我在宿舍呢。我就是想问一下，怎么处理不会留下疤痕。”雅妮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现手边有碘伏、酒精、云南白药和红霉素眼膏。你知道该怎么用吗？”

沈一尘的心稍稍放下，沉默了一会，问道：“我上次给你的那瓶药膏还有吗？”

“药膏？”雅妮一时忙乱，竟忘了老师给自己的药膏。她翻了翻药箱，还真找出来了。“嗳，药膏找到了，找到了，还没用过呢。”

“那太好了。用这瓶药膏就可以保证你不留下疤痕。”

“真的？”

“那还有假？它是我家祖上传下的外伤秘方。”

“是吗？那太好了！”雅妮的心情顿时松快了许多。

“哎，你不要忘了给伤口清洁消毒。注意不要用碘伏，一定要用酒精。消毒后用药膏薄薄地涂在伤口上。一般不用包扎。伤势不重的话，两三天就会痊愈的。”

“哎，我知道了。真没想到老师还是医学世家呢。”

“一点压箱底的小技而已。雅妮，你可是我们学会的美学代言人。可不能再这样磕磕碰碰了啊。”

沈一尘的话语中虽然带有几分调侃，雅妮还是感到心里暖暖的。她俏皮地问：“你把我当成瓷娃娃了？”

沈一尘语气顿时严肃起来。“你以为呢？美是很脆弱的，它的确很像绝顶的细胎瓷器一样。你明白吗？”

“哦，我明白了。”

雅妮觉出了沈一尘语气中沉甸甸的重量。她赶紧用棉棒蘸着酒精一点一点地清理脖子上的抓痕。那种清凉的刺痛随着药膏的涂抹，像被一阵风轻轻地吹走了，可是却留下了几道浅黄色的斑马纹。

我的，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想冒充吉普赛巫婆去蒙学生吗？雅妮心中暗嘲。想用纱布包扎几层，又觉得可能欲盖弥张，反而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怪诞效应。那就用围巾呢？再查看自己的围巾，早已失去了雪白的原色，沾染上了斑斑点点的雪迹和污泥。唉，换一条素色丝巾吧。虽然会被药膏沾染，可是总比被人烛幽探微，议论纷纷，搞得故事、小品、笑话乃至谣言漫天飞舞要好得多。

雅妮回到客厅，倒了一杯热水。捧起杯子，耳中又响起沈一尘的忠告：美是很脆弱的，它的确很像绝顶的细胎瓷器一样。她重新打量手中的杯子，这不就是细胎瓷器吗？度之薄如纸，视之白如玉，扣之声如罄。对着灯光观察，象彩云追月，若隐若现，披光含雾，动中有静，美仑美奂。只可惜它经不起磕磕碰碰。

雅妮心中有所不甘。便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百度查陶瓷。发现有普通陶瓷和特种陶瓷。再查，特种陶瓷竟然可以用作防弹衣材料。她仔细阅读陶瓷材料的说明：相对传统金属材料，具有低密度、高硬度、高强度、高弹性模量、抗热震、防辐射等优良性能，其防弹性能是同等厚度钢板的2倍，使其在防弹领域被广泛应用。

“哇噻！”雅妮激动地跳了起来。好像这些说明一举打破了瓷器的“脆弱”说，更顺理成章打破了美颜的“脆弱”说。它像一道闪电，撕开了她心中的郁闷之霾。祥瑞之光顿时普照大地，山河随之一片天青气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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