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侯书

随着年岁的增长，信任这个词汇在生命中越发难得，所以弥足珍贵。

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与我同道殊途的人。

但是迫于现实，我又不得不将后背交给这个我并不信任的人，何其可悲！

——

那一日的天气格外的反常，没有昨天那般高悬天空的烈日，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海浪般层层翻涌的黑云，不时有闪电划破天际而过，整个洛安城都被这恐怖的气氛所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在这一刻，狭窄的街道间突然间刮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地面的枯草和灰尘，吹动着人们的衣襟和头发。

街角的茶舍传来几句百姓们略带怨气的感慨：“世道乱了，真的要变天了，天生异象，大祸临头啊！”

一名俊朗的年轻男子上前搭话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洛安城外虽然兵祸不断，但是城内却未受到较大的波及。相比于其他城池，这已经算是好状况了。”

这位正在饮茶的老人见到有人询问，颇有夸耀之意地说道：“你不是前日入城的那名酒商吗？城南一带的人最近对你家的酒赞不绝口，想必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吧。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茶舍休憩？这西州的茶可没有南方的好喝。”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谦虚答道：“薄利多销嘛，压低价格后客人虽然足够多，但是咱们也没赚多少银子，倒是先售罄了美酒。余下时间，便在这洛安城中好好逛逛，赏一赏洛安夏祭之时的美景。”

老人嘿嘿笑道：“年轻人，你看见这天了吗？今年天老爷发怒，可不给咱们洛安百姓一点面子，要降下灾祸惩罚罪人。”

年轻人出声发问：“谁是罪人？”

老人偏过头来，靠近年轻人的耳边：“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要四下乱传。看在你是外地客商的份上，我才决定告诉你，算是我这长者的忠告。”

见年轻人点了点头，老人才继续说道：“据说韩袭想要在夏祭时逼迫陛下禅让，自己称帝，惹得老天爷大为不满，要降下水灾天罚。如今这洛安城已经是危城，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几日向外逃灾的百姓变多呢？你可别不信，这是百花魁教的人说的，他们的话一向很准。”

陛下禅让？韩袭称帝？水灾天罚？百花魁教？

荀良用拇指之间轻轻敲打着木桌，每次他深入思考时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

谣言，是战争即将爆发的潜在预兆。

如今洛安城中越来越乱，不仅有诸侯联军的内应密探，还有西雍军的重重兵马，如今连同百花魁教也牵扯其中。如果流言蜚语是大师兄的手笔，那么他想要对谁发动战争呢？

这时，一位闯入茶舍的精壮汉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尉迟简沉声道：“公子，咱们的酒卖完了。”

荀良眉头一皱，这是一句暗号，说明他们的计划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他起身走出茶舍，和尉迟简消失在繁杂街道的拐角处。

两人一同迈入一处别院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一连串较小的响声，似乎是陶瓷被重重摔到地面破裂而发出的声音，不过好在此地位于人迹罕至的供外地客商储存货物的坊市，即使被听见也会被当作一次因为木架损毁或人员不小心碰倒木架带来的意外事故吧。

尉迟简憨笑道：“那城门守将只知道酒的运输方式，却忽略了陶瓷酒坛的重量。”

二人走到别院内部的庭院中，几名大汉正在陶瓷碎片中捡拾护腕、胸甲等甲胄碎片，而且还有几柄长剑正躺在最大的几块碎片中，这正是被邓谷检查过的那个大酒坛。

“特制一大一小两个酒坛，大小酒坛的差距不过十分之一，却能够利用酒坛之间的夹层藏匿兵器刀刃。荀军师，你每次都能够令我眼前一亮啊。”尉迟简感慨道。

荀良面带笑意，徐徐答道：“尉迟都尉过誉了，此法只能带轻甲入城，若是遇上重甲骑兵，必然棘手。所以请各位切记，我等此行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就在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拍打在荀良的后背上，力道不大，却极为无礼，迅速引起众人的注视。

荀良面色如常，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漆黑劲装的男孩站在自己身后，他虽然并不如其他汉子般高大，一身遒劲有力的肌肉却在漆黑的衣料衬托下透着一股刚健之气，只是他看着比荀良还要年轻、面容稚嫩，显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炫耀似的掏出两把手肘般长短的短刀，炫耀似的在荀良面前晃了晃：“荀老大，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本事，大伯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放心，有我的锟铻双刀在，一百个西雍铁骑也伤不了你。”

尉迟简一把将他推开，喝道：“齐默，不得无礼！你再这般胡闹，我回去定要告诉你父亲，让他关你禁闭！”

被称为齐默的少年摆摆手，慌忙解释道：“尉迟伯伯，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父亲，我千辛万苦才求来这次机会。再说，齐家的男人注定要上战场的，这可关不住！”

“你这混小子！”尉迟简举起右手，作势要打，齐默却灵巧地退了半步，紧紧靠在荀良身后。

“尉迟都尉，齐默只是为人洒脱，他并没有冒犯之意。”荀良将齐默护在身后，尉迟简这才作罢。

这个叫齐默的少年是齐嵩的儿子，他的大伯自然就是齐嵩的大哥齐烬闲。齐家从齐烬闲这一代开始入伍参军，数十年的经营，已经在军中培养出极为不错的部下和年轻一代的将领，齐嵩把自己的儿子也送入军营历练，一是为了培养齐家的继承者，二是为了自家子侄辈能在军中树立威信。

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或许是因为这少年城府不深，荀良对这个少年并无戒心，反而颇有好感，将他视为自己的亲弟弟般，两人关系相当融洽。

众人将轻甲穿着在身，又在外侧套上深色的布衣，在昏暗的天色下如果不仔细分辨，倒也和寻常百姓无异。这时荀良望向别院的角落处，一名身材高挑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的衣着显然与众人不同，半侧脸颊还有严重的烧伤痕迹，显得面目可憎，这就是杨淮派来接应的杨定军。

“荀先生若是已经准备妥当，便随我来吧。”

众人没有多言，紧随着杨定军的脚步走出别院，在偏僻狭窄的巷道中穿行。

杨淮机警，虽然安排各家诸侯分成数支小队混入洛安，但是为了防止自己的位置暴露，在各家队伍中都安排杨家的人负责监视和最后的汇合。此举既能防止有人叛变，又可对会合地点的大部队进行保护，最重要的是，令杨淮率领的部队始终处于暗处。

荀良所率领的齐家军部队，在杨定军的接应下迅速来到了一处堆满一捆捆杂草的荒废大院。

众人推门而入，只看到几名在外放哨的联军同僚，杨定军向他们点头示意后，率领众人直奔空无一人的庭院主堂，他推动堂前的供桌，下方居然就出现了一条晦暗的密道。

无需多言，荀良率众而入，转过几个拐角后，忽然豁然开朗。四处的火把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如同白昼般。

正中心的大厅中灯火通明，数百名将士或是斜靠墙壁，或是蹲坐在地，他们正在做着最后的休憩，而大厅上层的房间中，杨淮正在与领头的将领部署计划，荀良则顺其自然地走了进去。

荀良抱拳道：“杨淮公子与诸位将军，久等了。”

众人见荀良的到来，纷纷拱手行礼。

而杨淮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行过多的礼节：“荀先生，我军在入城途中已经有三成的人手事败被擒，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啊！”

荀良依旧从容答道：“可是我军兵力尚且足够，这并不影响原有计划吧。”

杨淮再次点了点头，回道：“确实，但是我军必须慎之又慎、勠力同心，方可实施此计。”

在此进行决策的众人抱拳道：“我等必定全力相助杨淮公子，若有异心，愿受军法处置！”

听到此言，杨淮的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丝笑意：“既然如此，那我就将计划全盘告诉各位。今夜丑时，我方洛安城东侧的杨家军会佯攻敌方城外东寨，东寨驻扎的人员是西雍军悍熊营，对方统领赵柯颇有疑心，必定不敢出战，一定会坚守不出，届时我军会佯装西雍东寨败军来城中请援，城内的驻军兵力已经与昨日调往南寨，唯一可用的兵力就是城内镇守天牢的禁军，而我们的主力军队会伏击敌方的援兵。”

众人听闻此言，皆是眼前一亮。

杨淮继续说道：“敌军必定派遣东门守将及天牢禁军前去支援，而此刻敌军城中兵力最为薄弱，正是我军劫牢救人的大好时机。到时候张、王两位将军率领一百人攻天牢，荀先生率领五十人在四周接应，我亲自率领五十人奇袭东门，一个时辰之内带着所有人质安全返回。”

就在众人商议之间，没有人注意到屋外有一个影子正斜靠在门前，将众人的计划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之中。

“啊——！”一声惨叫立刻惊醒众人，杨淮、荀良和诸位将领夺门而出，依靠着第二层的围栏向下望去。

下方的士兵沿着一个人向四周散开，形成一个圆形的空地，让位于中心的那人显得格外醒目。荀良认得这人，正是当初来杀徐浅和为自己带路的杨定军。

此刻的杨定军双手各拖着一具尸体，尸体的血迹从狭窄的密道出入口一直延续到大厅中央，他将尸体拎起，令众人看清他们的面庞，那是两张满是血污的苍白面庞，满眼的恐惧已经深深刻在毫无生气的眼眶中，可见其生前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你们都给我记住，若有人胆敢通敌或发现内应而不上报者，都是这个下场！”杨定军冷漠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看着这两具惨死的将士尸体，众人心中虽然恐惧，但还是传出了细小的议论声，毕竟对于这些普通士卒来说，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今的他们开始好奇起尸体的身份。

“那具尸体好像是珂湖相赵启的手下，我今日一见到他便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的。”

“还有一具生面孔啊，不知道是谁家混进来的内应……”

二楼观望的众人有所发现，杨淮偏过头看向荀良，颇有深意地问道：“荀先生，你认识此人吗？”

荀良回答道：“见过多次，怎会不认得？这人不就是……王将军的手下吗？”

这时，荀良身旁的那位将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张地说道：“杨公子，此人的确是我的手下，但是我不知此人是奸细内应啊，我王某对天发誓，此人做内应一事与我军无关，请公子恕罪，请公子恕罪……”

杨淮走上前去将王将军扶起，解释道：“我知道此事与将军无关，只是怕将士们不相信……”

杨淮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王将军显然已经明白：“我愿意将我军军权交予杨公子调遣！”

一旁的荀良注意到，杨淮的嘴角再一次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他别过头去，再次望向人群。

人群中的邱昆擦了擦额头的细密的汗珠，好在他行事隐秘，不像那二人般冲动，没有第一时间便跑去通风报信，否则现在倒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静静地待在人群中，将自己隐藏起来，待到这场闹剧渐渐平息，他才慢慢走向密道的出入口，趁着守卫打盹的时机消失在阴影里。

踩着干草堆翻过院墙，此刻已经到了夜深的宵禁时刻，邱昆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混入夜色之中，向着远处奔去。

而令他丝毫未曾注意的是，身后的墙檐上，一双泽亮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不时晃动着手中的两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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