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否

与田中玉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叶明珠换了身男装，由梅香护着上了马车，早有四个护卫领着仵作等在另一辆马车上。一行人趁着城门未关出了城，田中玉已经站在城门外等着了。叶明珠朝他招了招手，田中玉上了她的马车。

一路无言，到达魏氏祖坟附近，叶明珠让一名侍卫和梅香守着，自己领着其他人直奔魏蓝的新坟。

“这个蒙上，泡过药的，防尸毒。”田中玉递给叶明珠一方帕子。叶明珠怔了怔，她倒是没想到这些细节。接过来蒙上了，三个护卫已经开始挖了起来。待露出棺椁，恶臭已经扑鼻而来，仵作也自包裹中取出帕子，给几个护卫和自己都蒙上了。

“非要看吗？”田中玉轻声对叶明珠说道，“都是你的人，你还怕有假？”

“你是担心我不敢看，还是你自己不敢看？”叶明珠想起自己在梦中见到地府血池里的种种惨状，觉得就算见到腐烂的尸体也应该不过如此。

“公子，还是避一避吧，都一个多月了，化得差不多了。”仵作道。

田中玉闻言一阵颤栗，拉起叶明珠的手腕，也不管她挣扎，直接将人拽到三丈开外。

“你做什么？”叶明珠被拽得手腕生疼，田中玉的手却跟个钳子似的，握得牢牢的，生怕她挣脱似的，就是不放。

“你放开！疼！”

“你答应不过去，我就放。”田中玉稍微松了松手劲。

“放开！”

“你答应不答应？”

“田中玉，你好大的胆子！”叶明珠摆出公主的架势，怒目圆睁，瞪着面前的人。她虽不招人待见，但还没人敢对她动手外加威胁，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没你胆子大，竟敢挖自己夫君的坟！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差吗？”田中玉压低嗓音回怼。

“你……”叶明珠突然后悔了，她根本不应该叫这个田中玉来，自己当初脑子是怎么想的，让这么一个人跟过来给她添麻烦。深深吸了口气，那边已经把棺盖打开，尽管距离已经有三丈之遥，又遮了面，难以形容的臭味还是让叶明珠一阵恶心。田中玉皱眉，拉着叶明珠又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固执什么，就算过去，也已经烂得认不出来了，还看什么看！”田中玉压着怒气低吼道。

“我不过去，你松开！”

田中玉这才松开她的手腕。叶明珠揉了揉手，转过身不再理会田中玉。

盛夏的郊野，星星特别璀璨，护卫点着的火把尽管照不到叶明珠这儿，借着星光，她站立之处也并不十分黑暗。田中玉看得清她颤动的睫毛，因挣扎而浸出的细汗。此刻她一言不发地侧身立着，他知道她是生气了，可是他比她更生气，更懊恼，他是哪根筋不对，要陪着她胡闹。

“公子，”仵作脚步匆忙地奔向叶明珠，“公子，魏公子是中毒而死的！”

“你说什么？”叶明珠瞪大眼睛。

“尸骨全都发黑了，明显是中了剧毒。”

“可知是什么毒？”田中玉问道。

“公子，”仵作向叶明珠施了一礼道，“可否容我取一截骨头，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到底中的是何毒？”

叶明珠略为迟疑，魏蓝死得已经很惨了，死后还让他尸骨不全，委实太过残酷，要是给魏老夫人知道了，更要对她恨之入骨。

“魏蓝离世时都是好好的，是突然毒发的，有什么样的毒药能让人看不出来，感觉不到，然后突然又发作了呢？”叶明珠问道。

“范围还要再缩小，是算好了时间发作的毒药。”田中玉道。

“这个……让人不知不觉中毒的药不少，但让人无知无觉，算好了时间发作的毒药，我倒真是不知道，我得回去好好查查。”

“取一截指骨吧！”田中玉道。

仵作闻言看了看田中玉，又望向叶明珠。叶明珠看了看田中玉，道：“取吧，别弄丢了，待查清楚了，要放回去的！”

待到一切恢复原样，已经丑时了。此时还不能入城，一行人身上多多少少有了点怪味道，田中玉找了条小溪，让大家洗洗去去味道。

借着洗手，田中玉终于看清叶明珠的手腕通红，刚才的确是抓得太过用力了。

“对不起。”田中玉蹲在叶明珠身边，轻声道。

叶明珠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卷得高了些，赶紧褪下袖口，起身就要走。

“你准备怎么办？”田中玉紧紧跟上。

叶明珠脚步一停，回身看着田中玉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中了毒？你是不是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你到底知道多少他的事？”

田中玉感觉到了叶明珠平静的神色之下涌动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情绪，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嫂夫人，我说过，以我对魏兄的了解，他不可能踩空了，不可能坠马而死。赌上我的性命我也是这么认为。我想知道魏兄为何而死，可我……我没有身份立场，我只能把我的困惑告知嫂夫人。我只是猜测魏兄可能是中毒而死，我并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我也很想查出真相，以慰魏兄在天之灵。”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与魏蓝是好友，但阿福却说不知道你，我很怀疑你与我夫君到底是怎样的好友？你又是怎么哄的老夫人？你若真的与我所想一致，要查出真相，你就当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

“好，你若有这些疑问，我一个个解答便是。我说过我与魏兄多是书信往来，我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是攀附，我的小厮跑腿送信都是送到墨香阁。至于我怎么哄的老夫人，说来话长……”

“你尽管慢慢说，离开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叶明珠干脆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嫂夫人，这里蚊虫多……”

“我戴了驱虫香囊，你不要转移话题，从头到尾仔细说与我听。”

田中玉站在一侧，抬头看了看眨着眼睛的星星，又看了看守在马车上的护卫和兰香，清了清嗓子，道：“嫂夫人，我对魏兄之了解远超嫂夫人。三年相处下来，魏兄告诉我许多他的事。他曾告诉我，小时候，他跟在老国公爷身边读书，没背会文章，老国公爷不给吃饭，这时候，老夫人就会偷偷给他送点心，他最爱吃老夫人做的糖莲藕。有一次，他发现梧桐苑的一棵老梧桐树上长了许多毛毛虫，就拿竹竿去挑毛毛虫，突然一条毛毛虫挑下来，掉到了正进院子的老国公的肩膀上，吓得婢女小厮门一通尖叫，魏兄被罚跪祠堂，老夫人偷偷给他膝盖底下垫了垫子。还有一次，魏兄看到后花园的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极好，就偷偷下水想挖莲藕，差点淹了水，老夫人知道了再也不让他靠近池塘，他却偷偷学会了划水……你问我，我是如何哄老夫人的，我就是这么哄的，给她讲魏兄儿时的事情，告诉她，魏兄原本就有意与我结为异性兄弟，是我不愿意攀附所以没答应。而今，魏兄遭遇不测，我也是死里逃生，愿意替魏兄尽一份孝心，以慰魏兄与我的一番兄弟情义。老夫人拉着我痛哭了一场……这样的解释，嫂夫人满意吗？若不相信，你也可以去问老夫人。”

“你有这么在意旁人说你攀附吗？怎么现在又不在意了？”

“嫂夫人，我也算死过一回了，还会想不明白吗？人活一世，什么声名利益都是虚的，活得明明白白，死得无怨无悔才不算白活一场啊！”

叶明珠深深看向田中玉，那双原来还是疑惑的、愠怒的双眸，此刻像是清晨的露珠，清亮、灵动。田中玉怔愣了片刻，转开了视线。

“后来呢，长大了的魏蓝呢？”

田中玉叹了口气，也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十岁前的魏蓝真是无忧无虑，淘气任性，可是，十岁那年，他的父母亲在返京途中遭遇泥石滑坡，双双故去，他的童年就彻底结束了。此后，魏兄便一改顽劣，一心只知道读书。魏兄二十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老国公在朝堂上与一位大人政见不合，退朝后就气得生了病，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两年。两年后，也就是魏兄考中榜眼之后，老国公一高兴，终于下了床。但是，宴席过后，老国公就油尽灯枯，彻底倒下了，没过多久就去了。我也是那时候认识的魏兄，他说，人生在世，如一叶孤舟漂游于苍茫大海之上，不知道下一步遇见的是怎样的巨浪，唯有壮大自己，才能不轻易被浪头打翻……我也是那时起，有了考取功名的打算。”

叶明珠听得专注，思绪随着田中玉的声音漂浮到了魏蓝的过去，也飘到了自己的过去。魏蓝的十岁就如同她的六岁啊，魏蓝十岁告别了孩童时代，而她六岁就告别了。魏蓝选择了发奋读书，让自己那一叶孤舟努力扬帆；而她做了不一样的选择，退居在龟壳里，让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现在，魏蓝这一叶孤舟竟然被人陷害了，且这个害人的人还要拉着她，借着她的天煞孤星的名声掩饰自己的罪行。就算是为了自己，她也要找出魏蓝被害的真凶。

“是谁要害魏蓝？”

田中玉摇摇头。

“魏蓝没跟你提过他在官场上有无与人结怨？”

田中玉又摇摇头：“我知道魏兄与詹子儒、庄梁交好，此外还有在户部任职的同年陈义霖，他还说官场如战场，明争暗斗的事太多，各部之间互相推诿的，谋取私利的事情不胜枚举……”

“你想到什么了？”叶明珠看着陷入沉思的田中玉问道。

田中玉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城门快开了。”

叶明珠也站起身：“过去的日子我浑浑噩噩，不想去理会任何人事，但现在……我是一定要查清楚魏蓝之死。田公子，你若有想起什么，务必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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